在中国互联网业,网大为(David Wallerstein)是个隐秘而传奇的存在。
这个美国人给自己起了个奇特的中文名字(他解释为“网络上大有所为”),还拥有一个同样奇特的头衔:腾讯首席探索官。
说他传奇,是因为他在2001年加入腾讯时,腾讯还只有45名员工,QQ还是OICQ,外国员工在中国互联网初创企业中还十分罕见,而他从那时起,就一直是腾讯最高管理层“总办”的一员。最近CEO马化腾与清华钱颖一教授的一次对话,让腾讯在创立之初经历的一次危机时刻,再度成为业界谈资,却鲜有人知道,网大为是帮助腾讯度过那次危机的关键人物。当时OICQ用户量疯长,腾讯却没钱购买服务器,好不容易搞定的一笔投资,正来自当时网大为供职的南非媒体公司Naspers。在谈妥投资后不久,受马化腾团队感召,网大为索性把自己也“贡献”给了腾讯,一待就是15年。常驻美国硅谷的他,被赋予了“雷达”的角色——帮助腾讯探索尚未涉足的技术领域,发现潜在的投资对象。
说他隐秘,是因为除了一两次公开演讲,他几乎从未接受媒体采访,尽管他显然是个有故事的人。美国《快公司》杂志的一位记者曾花费数月说服他接受采访,但他在最后一刻取消,因为他在准备过程中把许多想法付诸文字,而最后他决定这些文字应当内部分享。在和我的交谈中,网大为也直率地说,这次采访超出了他的comfort zone。
让他走出“舒适区”的契机,是几天后即将开幕的腾讯“WE大会”。这是腾讯举办的年度高科技峰会,旨在展示人类在科学技术领域的最新发现,“帮助人们更好地了解我们身处的宇宙”。今年的峰会已是第四届,嘉宾阵容豪华,包括多位世界顶级科学家,应该倾注了大会负责人网大为的不少心血。
坐在硅谷他那间由教堂改造而成的办公室里,网大为和我通过视频连线,聊了两个小时。从WE大会到腾讯的未来,从他心目中最有前景的核心技术,到他和腾讯共同成长的15年光阴,他出人意料地放松和坦诚,有几次甚至非常动情。
他说,自己的工作就是不断给管理层输入新的想法,“不断向外推动腾讯的边界”。他认为,腾讯的目光应该超越传统互联网,投向更未知和更前沿的核心技术领域,它在未来10年的使命应当是“用技术改善整个人类的生活状态”。
腾讯目前涉足这些领域的主要方式是投资。网大为透露,他日常工作的很大一部分,就是寻觅在一些关键技术领域有潜力实现突破的初创企业,向它们投资,这样的投资已经做了几百笔。而在核心技术中,他自己尤其看好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。“腾讯现在的很多产品是为了满足人的大脑的,比如信息、娱乐、社交。我们接下来需要考虑更多的是,如何让人类生活得更健康快乐,不仅身体更健康,而且活在一个更健康的生态系统中,包括水、空气、食物、气候、星球。”
如果说网大为把腾讯的使命设定在了前所未有的高度,那是因为他认为,腾讯已经拥有的体量和资源,使得它应该具有那样的视野和胸襟。“腾讯是帮助人类应对现有挑战的一个很好的平台,”他说。“我希望我能在这里待很久,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大的改变。”
以下是编辑后的访谈实录:
问:WE大会已经举办到第四届。这次大会重点关注哪些技术领域?
网大为:每届WE大会都关注三个领域:一是最新的技术进步,二是最前沿的科学发现,三是地球和人类面对的挑战。这次我们邀请到了多位非常重量级的科学家。他们包括行星科学家、NASA“新视野号”任务的负责人Alan Stern,他让人类第一次看到了冥王星。Barry Barish,引力波权威,可以告诉我们几个月前人类探测到引力波意味着什么。我们邀请到了中国海洋深潜领域的权威崔维成、基因编程领域专家亓磊。我们还会首次关注食品科技。更不用提Peter Diamandis,他涉足多个科学领域、是奇点大学和X大奖创始人。收到邀请的每位嘉宾都非常兴奋,因为他们明白中国的重要性。在应对世界各种挑战方面,中国已经在扮演领袖角色。
问:作为腾讯“首席探索官”,你的工作包含哪些内容?
网大为:我加入腾讯并且进入管理层,已经超过15年了。我加入的时候,腾讯只有45人,现在它有3万名员工。15年中,我的职责发生了很多变化,但有一些共性。我更喜欢对腾讯做一些哲学层面的思考:作为一个公司,我们的价值究竟是什么?还有哪些事情我们应该做但还没做?在腾讯的最高管理层,我们叫“总办”的地方,我总是那个挑战假设(challenge assumptions)、呼唤大家变换思路的人。这是我最根本的角色。
从三四年前开始,我就认为,我们不应再过多关注传统互联网,应当更关注核心(底层)技术。我最感兴趣的是,有哪些前沿的技术,能帮助人类过上更健康、更长久的生活?我每天的日常工作,就是为腾讯寻找能在这些领域实现技术突破的公司,然后做早期投资。我们已经做了几百项这样的投资。但投资只是个工具,我利用这个工具来推动腾讯进入更未知、更前沿的技术领域。
问:这些投资目前表现如何?
网大为:我们投了如此众多不同的公司。早期投资的一个特性是,绝大部分都不会成功。我们投的很多项目也面对很多挑战。
在一些还比较冷门、对产业吸引力还不是很大的领域,比如一些与水资源、空气质量相关的初创企业,腾讯经常是少数几个早期投资人之一。在健康产业,一些最尖端的硬件设备还没有被市场广泛接受,而我们在关注一些可以手持的设备,它们很小,可以抓在手里来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。从每一笔投资中我们都学到很多,如何能帮助某一个领域的技术发展,比如农业,比如抗击癌症。早期癌症诊断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主题。
我们很多时候都要平衡我们帮助这些企业的冲动和有限的资金。有些时候我们会和其他投资者一起合作。初创企业能否成功,很多时候取决于是否有其他投资者对它们感兴趣。
问:腾讯业务已经非常庞大和复杂,很难再找出可以和它对标的企业。你认为10年后腾讯会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?
网大为:技术发展如此之快,已经不适合把腾讯和其他任何一家公司作对比了。我们正在创造自己的未来。重要的是我们的核心价值是什么?我们为什么存在?这会给我们提供指引。我们关怀人类,关注用技术改善人类生活。未来10年我们的使命就是这个。
腾讯现在的很多产品是为了满足人的大脑的,比如信息、娱乐、社交。我们接下来需要考虑更多的是,如何让人类生活得更健康快乐,不仅身体更健康,而且活在一个更健康的生态系统中,包括水、空气、食物、气候、星球。
问:具体而言,你最关注的技术创新领域有哪些?
网大为:我自己最关注的一个领域,老实说,也是最新和最不确定的,就是machine learning(机器学习)和artificial intelligence(人工智能)。作为一家公司,我们只是刚刚开始探索这些技术。但我认为这是一个潜力巨大的方向。
举个例子,腾讯已经在提供很多增值服务,包括日历、浏览器、APP 商店。在未来,或许几年之后,你的各种应用程序可以互相“对话”,来帮助你实现你的生活目标。比方说,你想要通过锻炼变得更健康,你的日历就可以帮你每天排出时间来锻炼,在某个时刻提醒你该运动了。它还可以告诉你哪里出了一款新的运动鞋或穿戴设备,向你推送运动视频,或者告诉你应该吃些什么。也许你很想和家人多花些时间在一起,你的日历就会帮你安排和丈夫、孩子、父母相处的时间。比如它发现你和丈夫周三晚都有空,就可以帮你们安排共进晚餐。或者它可以在某一刻提醒说,我发现你和他现在都有空,要不要帮你拨个电话给他?这些APP会实时掌握你的行为和想法,动态跟踪你目标的实现情况,帮助你优化生活。我们已经在这个领域做了不少投资了,未来十年,我们肯定会推出更多基于这类技术的产品和服务。
问:你在腾讯工作超过15年了,作为一个外国人,这很罕见。是什么吸引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?
网大为:我对腾讯的感受是非常个人的。有些经历在外界听来只是故事,但对我来说,这是我的人生。我第一次见到Pony(马化腾)时,是在2000年6月,当时我还在为Naspers工作。我们很快成了朋友。我本来自视甚高,觉得自己很酷很聪明,但当我去和他们谈OICQ时,我发现他们比我聪明多了、有远见多了。我觉得我必须和他们一起工作。其实为Naspers工作更安全,起码他们能付我薪水,而腾讯当时连服务器都买不起,但我还是决定加入腾讯。
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。我很享受和世界上最聪明的一群人一起工作,我会待在公司不想回家、开会讨论都不想离开。他们不仅聪明,还有趣,而且他们非常自信。那是2000年前后,来自外国的风险投资还很罕见,很多中国创业者看见外国投资人都会很兴奋。腾讯不是,它对外国市场没什么兴趣,非常专注于中国市场,这点我也很认同。其实当时腾讯已经拥有全中国最大的互联网社区了,只是很多人还不知道。它的方向已经很明确,就是让这个网络不断增长,并且让它变得更有价值。很幸运,我是在那个时候遇见腾讯的。从那时起,我的工作就是向管理层输入新的想法,不断向外推动腾讯的边界。
如果你二十几岁加入一家公司,你的同事也都是二十几岁,然后连续待上十五六年,会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神奇感觉。开始大家都是谈恋爱的年纪,然后会结婚生子,遭遇人生的各种起伏。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,就好像一起上学的同学。有时候遇见七八年没见的同事,嘿!你怎么样!你又胖了!你有孩子了!会有一种很强烈的亲切感和信任感,你们很快就可以重新凑到一起研究一个新项目。这种神奇的感觉,我从未想过会在一个工作的地方体验到。这是我在腾讯工作的最佳部分。
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腾讯,那可能是因为Pony对我说,算了吧,不要再考虑这些人类面对的挑战了,我们已经忙不过来了。如果他们这样对我说,那么我也许就会离开了。但我真的觉得腾讯是应对这些挑战的一个很好的平台。首先我们有媒体,我们能让人们意识到这些挑战。我们又连接了这么多的人群,可以把最好的技术分发给他们。我希望我能在这里待很久,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大的改变。
你觉得你对腾讯最大的贡献是什么?
网大为:我谈谈我所希望的吧。我希望我最大的成就,是鼓励所有的腾讯高管,更多地考虑用户价值、去挑战假设、去做一些一开始看上去很难的事情。
我感到很骄傲的一件事情是,大概10年前,我开始在腾讯内部普及“CE”(customer engagement,用户参与)这个概念。我强调要通过各种方式,比如与客户见面、小组座谈、数据分析,尽可能了解客户需求,为他们提供更好的产品。把用户当做一种战略优势。其实腾讯之前就有这样的想法,但没有一个名词、没有方法去执行、也没有公开讨论。我鼓励大家公开讨论,并且用了“CE”这个词。后来这个词成为行业里的一种标准说法。有一次我们去投资一家企业,初次见面时他们说,“我们6个月后会有第一轮CE,我们借鉴了腾讯的做法。”这样的时刻让我非常高兴。
我又想起另一个很开心的时刻。那是2008年汶川地震后,腾讯在灾区建了一所小学,让我去开幕。那所学校对那整个镇子来说都是一件大事。看见那些老人家、孩子们的父母、年轻人,都那么感激,我想,太神奇了,这是为一家大公司工作的最好的地方,你真的能改变人们的生活。在腾讯,我们对改善人的生活充满激情,这是我们文化的一部分,这也是我们研究未来技术的使命感的来源。
你常驻硅谷,几乎就像是腾讯在硅谷的发言人。腾讯已成长为中国甚至世界最大的互联网企业之一,硅谷是怎么看它的?
网大为:腾讯在硅谷投了很多公司,还和很多公司有合作。但是中国还是很远。诚实地说,大部分美国创业者和投资者并不是那么关注中国,因为他们在美国市场就有很大的成长机会。这些公司通常的发展路径是从美国开始,一两年后试试欧洲,再过两三年才开始考虑是否进入中国。即便对我们投资的美国企业,我们也会告诉它们,我们不在意你是否考虑进入中国。我们喜欢的是你的技术,如果你想去中国,我们可以提供帮助,如果你不想,我们也不会给你压力。从这个角度说,腾讯已经很国际化了。我们参与的是国际经济,我们国际化的主要方式是通过投资。
硅谷的企业家并不经常提到腾讯。中国互联网行业对美国同行几乎了如指掌,而有时候当我对硅谷企业介绍腾讯时,即便一些高层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。过去我会很沮丧,现在不会了。
腾讯是一家奉行“少说多做”的公司,从一开始,它的增长就是基于口碑的。我们从来不做广告,不做市场活动。管理团队仍然认为这是最好的增长方式。很多用过微信的外国人都觉得它功能很强大,我们的挑战不是通过公关或者市场活动来宣传微信,而是如何让微信变得更强大。我相信,在互联网世界,好产品总会胜出。我认为低调一些,被稍稍低估一些,是一件好事,能让我们对进步更加饥饿。
问:腾讯在发展史上,一度被批评为什么都做,而自身的创新能力并不强。现在腾讯和百度、阿里巴巴在中国互联网市场的统领地位,可能会成为新企业新技术出现的障碍。你给创业者的建议是什么?它们如何与腾讯共存?
网大为:腾讯在国内外投资了很多初创企业,我们也做很多授权。直接和腾讯进行合作有一定难度,因为合作伙伴提供的产品服务,都必须马上满足几亿腾讯用户的需求,创业企业通常是做不到的。而游戏、影视内容方面的企业在这方面好得多,所以在那里我们有很多合作关系。
但其实企业现在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,在腾讯的产品生态中,比如微信中,发展自己的业务。比如微信可以给企业提供各种工具、API、资源,有很多企业甚至可以在微信里运转它的整个业务。还有QQ、QQ空间,都非常开放灵活。外部公司甚至不用和腾讯公司打交道,就可以和我们发生合作。
往前看,我对创业者的建议是,腾讯已经在社交网络和即时通信市场经营了17年,有很多的积累,如果你要在这个领域创业,而有一天你发现你拼不过腾讯,也不应该觉得太失望或者太惊讶。一个创始人可能会觉得,某个想法是他的。但他不知道的是,这个想法也许我们早就尝试过了。即使在内部,我们有时候会有不同的团队在做同一个方向的研究。
最不可能和我们发生竞争,或者说更容易和腾讯形成互补关系的领域,是一些核心技术领域,比如机器人。即便腾讯未来进入这个领域,我们也不可能拥有所有的相关技术。比如在农业生产中,机器人可以被派去清除野草,减少化肥使用。这会是腾讯感兴趣的领域,但我们应该不会自己去开发这个技术。如果你开发出这样的技术,就可以利用我们的微信,或用我们的云,把设备和用户连接起来。
所以我会鼓励中国的创业者考虑这些方向,去推动边界,而不是做那些容易做的事情,比如开发下一个视频APP之类。这些事情别人已经在做了,已经有不错的技术了。让我们更加关注能让这个星球变得更好的事情吧。(作者:FT中文网 王昉)
(责任编辑:飞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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