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以京剧为代表的中国戏曲的复兴,更应该是多音符、多渠道的。京剧的历史就是不断去粗取精,不断完善、不断吸取的发展史。我们是要对得起祖宗,可传统的形式如果照搬照演,一概要求原汁原味而失掉了青年人的青睐,捧得再高也只能进博物馆
■中国的戏如果连中国的观众特别是青年观众都影响不了,也许就只能拱手叫他们拜倒在 《猫》《西贡小姐》的脚下了。这便是我们面对的现实,挺残酷的。京剧传统与创新的两条腿,应该一起迈步。以京剧为代表的中国戏曲的复兴,更应该是多音符、多渠道的
■京剧技术上的分寸会随时调整。在破中间立,也在立中间破。破陈规,立精神,死学而用活。“死”是指学习时的诚恳的态度,“活”是指化学方式的应用——当然不是走火入魔,基本元素不是减弱,而是强化、深化
面临挑战,京剧不应是“兵马俑”
朝花周刊:有200多年历史的中国戏曲代表、被国人视之为“国粹”的京剧,在今天,与现代人的距离究竟有多少?
尚长荣:我先报个流水账。上世纪50年代中期,《北京日报》 上的京剧演出预告,每天就不下十出。中国京剧院下面就有四个团——一团李少春、袁世海;二团叶盛兰、杜近芳;三团李和曾、张云溪、张春华;四团有“杨门女将”。北京京剧院则有一团的李万春,二团的谭富英、裘盛戎,三团的张君秋,四团的吴素秋、姜铁林。还有梅、尚、程、荀、马、杨、奚等大家以及赵燕侠、李元春等领衔的剧团和经常演布景戏的“庆乐”,这么算起码也有二十多台。都是自负盈亏,完全根据观众需求来,那时京剧的确有市场。
当时,全国都是如此。光一个山东,就有三四十个京剧团。东北多,江苏也多。随着新传媒以及其他艺术样式的发展,特别是到了21世纪,人们的文娱活动有了极大的选择性,显得更加多样化,不再是戏曲一统天下了,京剧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。这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过程,也是一个世界范围里传统艺术普遍面临的问题,不光我们是这样的。
印度的梵剧就差不多失传了,我在欧洲看《普罗米修斯》,剧场里也就十几个人,很寥落。日本的能乐也不能天天演。从上世纪60年代以后,剧场里的人少了,头发都白花花了……但应该说我们的京剧艺术在本土仍然很活跃,我们到境外演出也很受欢迎。它像是王羲之的字,老有人在学在描在试着突破。那可不是甲骨文,也不是兵马俑!
在破中立,在立中破
朝花周刊:如今首要面临和承受的似乎是生存与竞争所带来的巨大压力。在这种状况下,如何吸引一个个行色匆匆的当代人走进剧院,静下心来去欣赏优美却显然慢速的戏曲艺术?
尚长荣: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精神家园,自己当然要守护,我们得想辙。实际上,帕瓦罗蒂等三大歌王不是也得放下架子联手,做浓缩版,像我们的折子戏那样干?歌王们轮流唱,而观众只买一张票就能“压缩”欣赏歌剧经典片段。以京剧为代表的中国戏曲的复兴,更应该是多音符、多渠道的。
传统与现代应该是对立的统一,而不是永远的对立。京剧的历史就是不断去粗取精,不断完善、不断吸取的发展史。我们是要对得起祖宗,可传统的形式如果照搬照演,一概要求原汁原味而失掉了青年人的青睐,捧得再高也只能进博物馆吧?
我们只拿《四郎探母》《玉堂春》这些老戏去与别人竞争?中国的戏如果连中国的观众特别是青年观众都影响不了,也许就只能拱手叫他们拜倒在《猫》《西贡小姐》的脚下了。这便是我们面对的现实,挺残酷的。那年我到广州去演出,曾有记者问我为什么不多演老戏,我说不是我不演,而是演出公司没接。京剧传统与创新的两条腿,应该一起迈步。
朝花周刊:文化里的游戏成分越来越大了,它们在表现形式上不是越来越复杂,而是越来越简单。高压下的现代人可能越来越需要宣泄掉一些情绪上的积郁。而京剧是专业化程度非常高的艺术品种,对于普通观众而言,接受上的技术障碍是不是大了点?
尚长荣:得看怎么运用了。比如说有一出骨子老戏《铁笼山》,武生姜维的戏,难度大,可又不像其他武戏火爆,是费力而不讨巧。这样的戏可能不会有很多人能够欣赏,可非得保存,而且我主张原汁原味地保存。因为它就是我们的根,代表了京剧的骨血。同时,推广、推进、推动京剧的发展,也是我们刻不容缓与永远的使命。两面都要硬,相辅相成。可我得诉诉苦。干我们这个差事,真难。老观众爱看老戏,一点都不能动,不然就要挨骂;新观众又看不进去老戏……
不过,我还是一个乐观主义者。在今天成为经济中心的上海,文化上也是海纳百川般的大容量与大融合,这也是我喜欢上海的理由。我只是个演员,可我以为人生中最美好的就是追求与创意,失去它人生也许就暗淡了。没有雄心有野心也好,有从零开始的决心和信心就更好。
我有时调侃自己,我是激进派中的保守者,是保守派中的激进者。技术上的分寸会随时调整。在破中间立,也在立中间破。破陈规,立精神,死学而用活。“死”是指学习时的诚恳的态度,“活”是指化学方式的应用——当然不是走火入魔,基本元素不是减弱而是强化、深化。
激活传统,有青年才能说传承
朝花周刊:京剧是表演艺术,演员的作用是巨大的。就像是古典诗词的全息,就不仅仅意味着字、词、句上的一种连接,它还有调和腔。古人的情绪与思想,也就在吟唱的摇晃中延宕,可触可见。可我们现在读诗词,都是用普通话了。京剧的传承应该是全方位的吗?
尚长荣:也许韵白之类,可以用音符把它谱写出来。但京剧真的很厉害!有一个例子:京胡原本是少数民族的乐器。可京剧能学能偷,变成自己的了,就能融会贯通发展。现在还有人说,只要是中国人,走遍天涯海角都不怕。可只要京剧的胡琴声一响,灵魂里的乡愁乡恋,就无可挽回地被引动了。京剧就是个唱念做打全备的综合性宝库,西方戏剧里没有类似的。很多人称它为剧诗,是诗啊。它既有阳刚之美,又有阴柔抒情;既实又虚,有细致写实的,也有四个龙套便象征千军万马,一个转身就表示万里之遥的虚拟化手段。
而梅兰芳的“女人”味,现在的女人都来不了吧?他闻花的一个动作,处处落实的是生活细节,可又是对生活的最大的概括,最大的提炼与抽象——风生云起,烟霞四散啊,美得都不知该怎么说它了。
朝花周刊:时代性一般也意味着多元化多样化特征。就拿如今的爱情主题歌曲来说,老歌里咏唱的永远是对幸福的无比满足,是悠远清纯,是心灵的宁静;而新的流行歌曲里仍然有这样一种传达,可还有躁动有复杂,有瞬间闪念,有捶胸顿足,有牵丝扳藤,有游戏也有调侃……京剧的题材往往是历史的,它是否也能与我们的心灵契合或碰撞呢?
尚长荣:来看我们的戏《廉吏于成龙》吧。它不是课本剧也不是说教戏,有诙谐调侃,调侃中可能又让你辛酸。从戏的结构、内容、人性化表达上都有很多看点,有“人”。几百年以后的今人演古人,当然有现代内涵,具有现代的立足点。以前孔夫子说:人不知而不愠。在向青少年推广普及京剧的工作中,我只要力所能及,从来不推诿。
京剧的生命力在于青年。有青年才能说传承。那么,如何激活传统,在我们的京剧里怎么做到既有血有肉又好看好听,还能撞击心灵,孕育当代中国人的精气神,这就一定要研究啊。我在演了《曹操与杨修》以后,再演传统剧中的曹操一角,就有意把他复杂化。仿佛这也是一种现代背景下的努力。因为京剧与这个时代,都是值得我们拥抱的。
朝花周刊:展望一下京剧的未来?
尚长荣:八个字——勤苦求索,前程似锦。
问/徐芳 答/尚长荣
(尚长荣,上海京剧院演员,中国戏剧界首位梅花大奖得主,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。)
来源:解放日报
(责任编辑:黄朝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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