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愚公移山”移自哪里?
——“愚公移山”的文本渊源与《列子》的成书时代
学界普遍认为“愚公移山”仅见于《列子·汤问》篇(杨伯峻《列子集释》,中华书局1979年版,第159-161页),譬如,刘勰在《文心雕龙·诸子》篇中就说“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”,“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”(范文澜《文心雕龙注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,第309页)。《列子》“愚公移山”故事的原创性似乎无可置疑。但是,偶然的一次翻阅使我对此有了新的看法。《大正新修大藏经》(第02册,No.0135,第857-859页,以下简称为《大正藏》)收录了晋代名僧竺法护的一种译经,题为《佛说力士移山经》(以下简称为《移山经》)。经文开篇曰:
闻如是:一时佛游拘夷那竭国力士所生地大丛树间,与比丘千二百五十人俱。临灭度时,时国臣民皆出来会。佛问阿难:“斯国大众,何故云集?”贤者阿难白世尊曰:“有大石山去此不远,方六十丈,高百二十丈,妨塞门途,行者回碍。五百力士同心议曰:‘吾等膂力,世称希有,徒自畜养,无益时用,当共徙之,立功后代。’即便并势,齐声唱叫,力尽自疲,不得动摇。音震遐迩,是故黎民辐凑来观。”
我们试比较“愚公移山”的开篇:
太行、王屋二山,方七百里,高万仞;本在冀州之南,河阳之北。北山愚公者,年且九十,面山而居。惩山北之塞、出入之迂也,聚室而谋,曰:“吾与汝毕力平险,指通豫南,达于汉阴,可乎?”杂然相许。
尽管故事的主角不同,二者描述移山背景的语言和情节却非常相似,如“太行、王屋二山,方七百里,高万仞”与“有大石山去此不远,方六十丈,高百二十丈”,“惩山北之塞、出入之迂也”与“妨塞门途,行者回碍”,“聚室而谋”与“五百力士同心议曰”,再如:
其妻献疑,曰:“以君之力,曾不能损魁父之丘。如太行、王屋何?且焉置土石?”
这段话与《移山经》“吾等膂力”四句的表述,似相反而实相承;至于下文愚公“虽我之死,有子存焉……而山不加增,何苦而不平”的陈述,也不过是对《移山经》“当共徙之,立功后代”的进一步发挥。《移山经》随后说:
于是世尊问诸力士:“汝等何故体疲色顇?”答曰:“今此大石方六十丈,高百二十丈,欲共举移。始从一日,勤身勠力,至于一月,永不可动,惭耻无效,取笑天下。是以疲竭,姿色憔悴。”“此何所希冀?”力士答曰:“唯然大圣,我之福力,莫能踰者,庶几欲徙石,光益于世,著名垂勋,铭誉来裔,使王路平直,荒域归伏。”佛告力士:“明汝至愍,意不堪任,吾为尔移,遂汝本愿,使汝戴功,慎无愧惧。”力士欢喜,启曰:“敬从!”于时世尊更整法服,以右足大指蹶举山石,挑至梵天,手右掌持抟之,三转置于虚空,去地四丈九尺,还着掌中。
我们再比较“愚公移山”:
操蛇之神闻之,惧其不已也,告之于帝。帝感其诚,命夸蛾氏二子负二山。
“明汝至愍,意不堪任”就是“帝感其诚”的意思,在这里,释迦世尊以神力移山被置换为天帝“命夸蛾氏二子负二山”。
因此,我们可以断定,《列子》“愚公移山”与《移山经》在文本上的相似,绝非是偶然的巧合。然而,此二者孰先孰后?晋人张湛的《列子注序》(《全晋文》卷一百三十八)关于《列子》思想内容的评述为我们提供了可靠的线索:
先君所录书中,有《列子》八篇。及至江南,仅有存者,《列子》唯余《杨朱》《说符》、目录三卷。比乱,正舆为扬州刺史,先来过江。复在其家得四卷,寻从辅嗣女婿赵季子家得六卷,参校有无,始得全备。其书大略:明群有以至虚为宗,万品以终灭为验,神惠以凝寂常全,想念以著物自丧,生觉与化梦等情,巨细不限一域,穷达无假智力,治身贵于肆任,顺性则所之皆适,水火可蹈,忘怀则无幽不照,此其旨也。然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,大归同于老庄,属辞引类,特与《庄子》相似。
作为《列子》最早的整理者和注释者,张湛对《列子》的流传和文本情况当然也是比较了解的。在先秦时期,佛教尚未进入中国,至于佛经的广泛流行,则始于晋代。这是众所周知的历史事实。换言之,张湛已经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,《列子》一书不是先秦古籍。在张湛看来,《列子》一书的内容颇多佛学思想的渗透,而语言和故事是思想的载体,这意味着《列子》的文本肯定有一些与佛经有关。章炳麟《菿汉昌言》卷四“湛谓与佛经相参,实则有取于佛经尔”,如此理解是正确的。对此,季羡林先生做过非常具体的研究。1949年2月,季先生撰《〈列子〉与佛典——对于〈列子〉成书时代和著者的一个推测》(《季羡林文集》第六卷《中国文化与东方文化》,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,第41-53页)一文,该文为《列子》的断代问题提供了有力的论证。季先生敏锐地发现《列子·汤问》篇和西晋竺法护译的《生经》都有关于“机关木人”(就是木制机器人)的记述。在经过细致的文本比对和深入的考察、探讨之后,他指出:“《列子》与《生经》里机关木人的故事绝不会是各不相谋的独立产生的,一定是其中的一个抄袭的另外一个。现在我们既然确定了印度是这个故事的老家,那么,《列子》抄袭佛典恐怕也就没有什么疑问了。”“《列子》既然抄袭了太康六年译出的《生经》,这部书的纂成一定不会早于太康六年(285年)。”如此为《列子》成书断代是科学的合理的。但张湛《列子注序》称“遭永嘉之乱……仅有存者”云云,对此,季先生指出:“永嘉之乱大概是指的永嘉五年(311年)晋怀帝的被虏。”“永嘉五年上距太康六年只有二十六年。我们绝对不能相信,在《生经》译出后短短二十几年内,在当时书籍传播困难的情况下,竟然有人从里面抄出一段凑成一部《列子》。”此说则可商榷。其实古人编书和传播书籍,速度非常之快。即以《列子》为例,其《周穆王》篇乃摄取汲塚书《穆天子传》而成,甚至连“机关木人”也被套装在“穆王西巡狩”的叙述中。《晋书》卷五十一《束皙传》:“太康二年,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,或言安釐王冢,得竹书数十车。……《穆天子传》五篇,言周穆王游行四海,见帝台、西王母。……武帝以其书付秘书校缀次第,寻考指归,而以今文写之。皙在著作,得观竹书,随疑分释,皆有义证。迁尚书郎。”因此,《穆天子传》的流传必在束皙等人的整理本完成以后,即太康二年至太康六年之间(281—285年)。由此我们可以断定,《列子》一书应当始创于太康六年之后永嘉五年之前这26年之间(285—311年)。而特别令人惊喜的是,《生经》的译者竺法护也是《移山经》的译者!而“愚公移山”和“机关木人”的故事也都见于《列子·汤问》篇!如此看来,《列子》的始创者曾经比较系统地阅读了法护译经。
(责任编辑:岳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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